她去世之后,屋內就出現了許多蟑螂。第一次是兩周后,他拉開洗衣機,想看看能否學會洗掉那些早已堆積如山的衣物,一只淺**蟑螂出現在洗滌劑那格,在他反應過來之前,已經順著自來水軟管逃走了。第二次是在他試圖移動冰箱時,一只巨大的黑色刀螂忽然從褐咖色亞麻地墊下竄出,飛快奔向浴室揭了一半的地漏。第三次是某個夜晚,他坐在工作臺前,看見一只淺**小蟑螂沿著桌沿,以摩西分海的決心,越過桌面的一大攤水漬,去向對面的衣柜,并消失不見。
他不太確定工作臺邊的和洗衣機里的是否同一只,畢竟它們都長得差不多。他記得那句類似詛咒的箴言:如果你在屋內看見一只蟑螂,那便意味著屋里有兩萬只。如今這屋子早已臟亂不堪——羽絨戳出了被褥,粘在藍色天竺棉被單上,墊子橫七豎八,換下的衣服堆積在地板上,地板布滿成團的灰塵與毛屑,像是死去的嚙齒動物皮毛。枯死的植物吸引了大量的蠅蟲,蠅蟲在各個角落揮之不去。客房里積滿了他尚未收拾的、毫無價值的遺物:畫著彩色線條的玻璃茶墊,結了一半的難看線褲,成捆的沒有用過的抹布、毛巾。他只能寄希望于天黑得早一些,再早一些,可以不用直面這些污穢——南方老屋出現蟑螂不是什么稀奇之事,他按照慣例,在水池、馬桶、陽臺以及臥室布下七個三角形的蟑螂屋。兩天過去,一無所獲。一周之后,他移動電線盒時,無意中踩塌紙質的屋頂,本以為會碰到黏糊腐爛的蟲尸,但只聽見了空曠寂寞的響聲。這聲音令他想起過去的二十年,以及他們共度的那些夏天。他記得經濟最糟糕的時刻,十六年前,他們結婚的第四年,他父母剛剛去世,她又生了一場大病,兩人不得不從市郊大屋搬來這間老屋。那些被白日燒灼后的空洞夏夜,他們從打工的超市,沿著一段沒有路燈的長街,走回屋子,打開廚房那盞不斷搖晃的爬滿灰塵的電燈,都會看見一大群蟑螂從踢腳線邊浩蕩經過,仿佛戰敗潰散的波蘭軍隊。之后它們逐一消失,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奇異的巫術。
這些蟲子已經消失了許多年。他不愿把蟑螂的到來看作她回家的信號。如果她要回來,要變成什么,也應該是那些更美麗、更輕盈的動物。有時他孤身坐在窗邊,看著門前那棵高大的松樹,總會猜測她可能將變成某只鳥雀,安靜地棲居在舒展的、毛茸茸的枝頭。自她走后,他很少打開窗戶,季風那么大,到夜晚,還會下起暴烈的驟雨。白天雨水痕跡消失,令人懷疑昨夜不過一場幻覺。一天傍晚,他在臥室聽見很大的“梆”響,以為是突如其來的冰雹,或是大風,帶來一塊招人厭煩的小石子,打在油漆剝落的木窗欞,走到陽臺,才發現是一只鴿子不慎撞上了緊閉的玻璃。他沒有下樓去看看那只尾翼帶灰白斑點的鴿子后來怎樣了。第二天早上,他才發現玻璃上出現了一圈點狀散射的裂紋,仿佛白色的日暈。裂紋就這樣留存著,他確也曾動念換塊新的,過了兩天,又覺得這樣下去也沒什么,畢竟這屋中破損的和朽壞的,正在破損的和正在朽壞的,遠不止玻璃。
五月在墓地,他注意到自己種下的女貞樹上停著一只紅蜻蜓,頭黑而尾翼通紅,在他試圖靠近希望看得更清時,它一躍而起,飛離嫩葉,飛向最近的那棵柏樹。他也注意到一只小小的白色粉蝶,從一座墓前,又掠到另一座,直到和云層融為一體。他總固執地認為,如果她會以什么隱秘的方式,向他傳達曾經到訪的信號,也應該化身為那些更美麗、更輕盈的東西。
也許她并非真的離開。他曾聽聞有些人離開后會繼續在生活的屋子住上好幾年,留戀好幾年。他同學的父親就是個例子,他們說還能聽到他沉重而緩慢的步伐,在臥室,在中堂。某些時刻他躺在床上,也會以為她仍側身于那張薰衣草籽枕頭上,頭發跟過去一樣,柔軟地扎進他的脖子,落在他的肩膀,呼吸急促而滾燙。冬天她喜歡將冰冷的雙手貼在他后背,夏天則離他很遠,遠到像隔著一條銀河。他在夜半的迷瞪中試著找過她幾次,發現她蜷縮在床的一角,像心口挨了一槍,一旦他伸手過去,她就會熟練地鉆進他的懷中。
而今他伸手過去,只有空氣,并不會變幻出具體而有溫度的人形。
在床墊里,他找到了她掉進去的一小包椒鹽花生。居然沒過保質期,他拆去封口,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吃完。在床底,他找到了些別的:變形的鋼絲衣架,孤獨的肉色長襪,塑料飯盒盒蓋,她從未實踐過的季節菜譜,一板完整的健胃消食片,半粒止痛藥。她在的時候,屋子曾經四處都散落著藥品。他總以為她會比他活得持久,他一直都是這樣以為的,甚至懷疑是這些濫服的藥品帶走了她,而并非一次失敗的心臟搭橋手術。出于此種懊喪與激憤,他扔掉所有藥片,只留下幾張發黃的藥方箋。她讀書時才用的玳瑁眼鏡被他擱在床頭的木板,鏡片很厚,戴上后眼睛看起來會比真實的小一圈。他好奇地戴過一次,想知道從她的取景框里看到的世界什么樣子,世界會更清晰還是更模糊——一開始度數高到無法忍受,頭暈了許久才緩解。之后他每天都會戴一次,習慣眼睛漸漸老去。
他有時希望她還在,跟過去一樣,那張冷淡的、僵硬的背影無所不在。繡著牡丹的棉布窗簾是她換下的。原先這里是塊厚厚的遮光布,去年一月,她跟鄰居借來一個木梯,用力將它們扯了下來。屋子比過去獲得了更多的光明,他們則失去了部分的睡眠。好在這年開始,他們需要的睡眠已經越來越少。如今更少,并不是什么問題。他喜歡陽光從五點開始,就已一寸寸地侵占這座屋子,將他從連夜的噩夢中救贖,從那些覆蓋在他身上、令其動彈不得的力量中救贖,可以令其關掉臺燈和地燈,蒙上被子,再休憩上一兩個小時。有幾個夜晚,他自夢中驚醒,發現身體被一股沉重的力量摁在床上,于是想,啊,我被魘住了,她可能會在那些時刻現身,本應該覺得溫柔卻覺得漸漸可怖,連熟悉的圓臉都變成了魔鬼的面容。
每當這時,他都會比過去更怨恨,或是更思念她。她為數不多的首飾深藏在電視機下面上鎖的樟木箱中,兩張照片則夾在某本書的中間。可能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究竟是哪一本。她去世后某個心慌意亂的時刻,他隨手將這些照片與其他的放在一起,之后再沒翻動過書櫥。他知道衣柜頂的紙箱里還有些照片:在公園的康樂設施邊,在高大的鋼絲穹頂下,在長刺的玫瑰花叢。一個下午的日落時分,他們在公園散步,她跟他說自己可以目視太陽而不覺刺眼,他于是震驚且感動地看著,看她仰臉直視,陽光鍍在她身上,讓她看起來像一尊黃金的不朽雕塑,于是下定決心買臺相機,將那些時刻影拓留存。到最后,卻一直是她在用相機,她拍了太多,全都存進家中唯一的電腦。硬盤壞了之后,就再也找不到了。
丟了也好。他也許會怕見那些過去的分身,看見自己和一個業已亡故的幽靈站在一起,提醒自己曾經有多幸福,或是多絕望。他不用借助任何照片或是物品就能想起她,就能召喚她從回憶里現身,好像她還坐在地毯上,對著那臺不可能打開的電視機,按著遙控機,裝作有什么節目在上演。她可以隨時來上那么一段蹩腳、即興的演出,就跟她過去二十年所扮演著的一樣。某個時刻,他也不得不承認,自己從未了解過她,不明白那些字跡含糊潦草的日記,孩子氣般的涂鴉到底象征了什么。他也會想起許多不甚愉快的爭吵,而爭吵發生得如此平常,任何一件事情都會成為導火索;他也會想起生命里為數不多的幾次越軌,想起她如何專橫地干涉自己的自由和領地,擠掉他所有可以藏身的空間。想起她在自己不順遂其意時投來的眼神,如此陌生惡毒,以及如何在一個幾乎冷到凍掉手指的冬天,自私且果決地打掉他們的孩子。
他想,其實如果不當作終結,那只是時間重新開始了而已。時間將重新開始一次。他可以一個人過上十年、二十年,甚至三十年、四十年。如果僥幸活過奇點,他可能會以機器的方式永生,直到他厭倦。他應該不會厭倦。他從來都不怕一成不變。她說他經過了她,所以他變成了自己身上的血和肉,那她是否也可經由他從死亡里逸出、獲得永生呢?如果不當作終結,那只是時間重新開始了而已。時間將重新開始一次。也許未來他將遇到一個新人,像生機勃勃的藤蔓,密密覆蓋她之前所有的痕跡。
他稍稍寬慰了些,想起即將獲得的,他終于感到寬慰了些。
清理冰箱時,他發現了許多深藏在松花蛋背后的罐頭。在最后那幾年,她但凡和他產生爭執,就會走進廚房,花上幾個小時熬一鍋醬。好幾次他深夜上廁所,看見她倚靠在灶臺邊,戴著那副可笑的玳瑁眼鏡,巨大的圓鏡片沾滿水蒸氣,手指通紅,雙腳赤裸,踩進那雙碼毛墊拖鞋里,寬大的珊瑚絨睡褲褲腳浸在地磚上的污水中,模樣肖似一只被雨水打過的老鼠。這些醬汁本應凝結怨恨,味道卻出乎意料地好。她的廚藝從不會令人失望。
有一罐的瓶口已經碎掉,與瓶身一分為二。醬汁溢滿冰箱柜壁的抽屜,結實地和塑料底座長在了一起。他費力拔起,在瓶底發現了一塊融化的太妃巧克力以及半塊檸檬。糖果是哪次婚禮的回禮?想不起來了。檸檬的保質期則超過了他想象,只是變得干癟了,其他還好。他將所有的玻璃瓶都掃進塑料袋,足足十三個,放在門口。高溫軟化了醬汁,油脂與水產生了分離,已經發綠上霉的檸檬片裸露了出來。液體漸漸地滲出了塑料袋,滲進了木樓梯,也許最終會滲透至一樓的石灰天花板。那里有一塊水漬,一直在不斷擴大,石灰簌簌掉落,每次都落下葉子般大小的一片,仿佛老宅決意像傳說里的龍那樣,脫去舊鱗,走蛟入海。
他毫不懷疑會有那么一天。
如果他經過市心的香榧公園,也許還會看見他們熟悉的老流浪漢,如果罐頭沒有壞掉,也許還會送去一瓶。有一年的中秋,她在這里,將超市賣不完、他們也吃不掉的月餅派發給流浪者們,重要的其實是吃不完,而不是贈送,不是嗎?善意從來只跟余裕相關。
也許是這些酸澀甜蜜的罐頭招來了蟑螂,也許她的靈魂就附在這些日漸腐敗的罐頭上。他從上午坐到下午,終于下定決心,不讓液體繼續蔓延下去,否則樓下住戶會用拐杖敲擊他的地板,提醒他,下水道又堵了,最好找個維修工上門。他已經被提醒多次。想到這里,他鼓起勇氣,打開大門,拎起袋子,意外地發現,分量比他想象的要輕得多、輕太多。好像液體早已順木地板蜿蜒而下,鉆進磚石以及石灰的夾層,并永遠和屋子安居于此。好像他拿到的不過是罐頭蟬蛻后的軀殼。
走到拐角處時,他看見一只淺**的蟑螂,在木扶手上緩緩爬行。很難分辨是否他曾經見過的那只,畢竟蟑螂長得都是差不多的。要不是他如此震驚,意識到它智慧地避開了所有的陷阱;要不是那副度數不適合的玳瑁眼鏡,他也許很難犯下這個致命的錯誤——但最后,他一腳踩空,滑了下去,從二樓滾到一樓,最后趴在水泥臺階上奄奄一息,碎掉的玻璃渣刺入了他的脖頸。他看見——也許是錯覺,年輕的妻子坐在木樓梯上,纖細的小腿在淺綠色裙擺下輕輕搖晃,就像他第一次看見她時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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